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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献:科研是一种生活态度
——记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院长王耀献

作者:本刊记者 方 方 李晓文 张笑笑   来源:科学中国人  发布时间:2015-05-13

导读:   “现在总有人对医疗问题不满意,认为还不如赤脚医生的年代。事实上,在那个时代缺医短药严重,更多时候是听天由命。”在不算宽敞的办公室里,东直门医院院长王耀献用这个开场白开始了这次采访。

   这位“60后”院长,持一口带着一丝乡音的普通话,言语中流露出对现代医疗的自信。在一个以创新为科技主旋律的时代里,他认为科研并非一种形而上的“圣物”,它无处不在,存在于兴趣里、临床上、管理中……他要追求的就是这种“真科研”。    

济世救人,是他的科研信仰 
   

   1966年2月,王耀献出生于河南登封的一个偏僻山村。“我家所在的村子前面是一条河,后面就是凤凰山,山上有一座卢医庙,供奉着神医扁鹊。”在他的记忆中,家乡山川秀美,可就是怕害病,少年伙伴有因病夭折的,左邻右舍有因病家败绝户的。王耀献的父亲40岁上就因为肝硬化过世,彼时,王耀献只有三周岁。他的五位叔伯中,大伯被抓了壮丁不知所踪,其余几位,只有四叔活过了古稀之年,却也是一生疾病缠身。    
   “我小时候有一次高烧说胡话,母亲以为是鬼神附体,还认真驱鬼。其实在医学上不过是高烧呓语。”王耀献说,那时候乡邻们没有医学意识,虽然只交5分钱挂号费,药物免费,但仅有的也不过是一些四环素、金霉素、安乃近等。“搁现在,都是被淘汰的药。” 
   时隔几十年,谈起当初,王耀献依然耿耿于怀。“人这一辈子,出身会给心灵打下烙印。出身决定了你会为什么人说话,为什么人服务。”

   1982年,王耀献16岁。那年夏天,他郑重其事地将高考志愿表的五个志愿都填上了医学专业,后来被录取到河南中医学院学中医。入学半年,再回乡的时候,就有乡邻来找他看病。    
   “刚开始学就敢开方子吗?”笔者忍不住问。    
   “有什么不敢的。”王耀献直截了当地回答。在他的幼年,医生是最受人尊敬的职业,谁家有病人,请医生之后,都会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来招待,虽然那个时代的“最好”不过是打个荷包蛋或者鸡蛋茶之类的。“病人和医生互相信任,从不会有什么纠纷。”这种环境也给他提了胆气。    
   为了给乡亲们更好地治病,他从集市上买来验方集,按照上面的土方验方一个个试验,去看其中的效果。在学校学会针灸之后,他先往自己身上练习扎针,熟练之后回去就实践。谁有个头疼脑热,让他看到了,还会主动给人家想办法。有一次,一个孕妇出现癔病样表现,家人以为“中邪”了。王耀献却知道是妊高症子痫发作,耽误了恐怕会一尸两命。为了让病人和家属安心,他亲自陪着他们用手推车把孕妇送到卫生院,最终保住了大人的性命。    
   一来二去,还在读书的王耀献竟然在四乡八村打出了名气。“有时候,我也会记不住方子,就会假装有事回屋里赶紧查书,出来再给人家继续写。”说到当初的“糗事”,王耀献有些失笑。但不论如何,家乡缺医少药的状况让他比城市出身的同学早了好几年的实战经验。当同学们一起被安排到医院实习时,有了之前的铺垫,王耀献不仅在同学中,就算在原本医院的医生里,也是拔尖的。    
   1987年,王耀献本科毕业。当时,医学临床专业的研究生不允许应届生考,必须需要两年临床工作经历。可是,一位老师看中了勤奋朴实的王耀献,硬是想办法特批他报考临床专业研究生。    
   “我的导师是西医出身,当时正在研发两种中成药——小儿热速清和小儿泻速停。跟着她,我在硕士期间就在参与国家‘七五’攻关课题。我基本的科研素养和诊断思维,就是从她这里开始培养的。”至今,王耀献都对导师满怀感激。几年下来,王耀献已经不是当初单纯靠自己摸索经验的青年了,有了系统的方法论之后,他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拿到硕士学位后,他留在河南中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先习儿科,后改肾科。但有一点,他从未忘记过——搞科研必须要从临床中来。“不然科研是为谁服务的呢?”    
   济世救人,这才是他最根本的信仰。    

精益求精,是他的科研动力   
 

   在河南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工作时,王耀献是出了名的“工作狂”。早上六点,他已经起床;七点,准时到医院;直到晚上十点,才到家。    
   “哪里有兴趣,哪里就有收获。真正的科研不是为了晋升或者出名,它来自于兴趣。生活的诀窍就是科研,技术精益求精就是科研。”    
   王耀献一直践行着自己的原则。一般观点认为麻黄会升血压,遇到肾炎病人时,由于会出现浮肿、高血压的症状,医生们不敢用麻黄这味药。王耀献不认同这种绝对化的观点,他认为麻黄同时还有解表利尿的发散作用,用好了也是一味良药。他大胆用麻黄给肾炎病人配方,不断调试用量,并测量血压情况,最终证明了自己的观点。    
   一个孩子因为发烧、拉肚子被送进医院,王耀献亲自去药房抓了剂泻药。旁人自然要质疑,这不是开玩笑吗!“中医讲究通因通用,那个孩子虽然在拉肚子,病因却是出于积滞,自然要泻下来才会好。”果然,他这一出手,孩子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出院了。    
   有位透析病人回血的时候出现了血块,夜班护士卡住血块没让溜进去,却不敢保证是不是有漏网之鱼。听了护士的描述,王耀献认为十有八九是有血块进入人体。他想到了尿激酶,这是溶栓的利器,可是到底要怎么用,用多大剂量,此前医院并没有经验。王耀献查阅过资料后,拍板先推10万单位尿激酶进去。20分钟后,病人的肺栓塞症状出来了,胸痛、窒息、濒死感,他又继续加大尿激酶用量,超过了400万单位。两个小时后,病人终于化险为夷。“胆子忒大。”同事们给他这样的评价。    
   “中医科研有中医的规律性,临床科研有临床的规律性。不是只有坐到实验室里才叫科研。毕竟实验室和真实病案之间相差还很远。科研必须建立在临床之上,形成一种探索的精神和习惯。”据说,那几年,经他之手写的病例数量之多,无人能出其右。而他这位住院医师,也真的是名副其实——“住到医院,随叫随到”。    
   “既然当了医生,这一辈子就得奉献,就得付出。我不觉得累,相反,那是一个幸福的回忆。亲手让病人转危为安,就像艺术家做出一个精美艺术品一样,是一种享受。”王耀献说。    
   1995年,作为河南省中医跨世纪人才,王耀献被派往北京进修。第二年,考入北京中医药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读博期间,在导师吕仁和教授教导下,从临床思辨到科研思路,得到进一步提升。求学之路正如爬山,攀登越来越吃力,视野却越来越开阔。    
   1999年毕业后,王耀献没有急功近利地为晋升报课题,还是把功夫用在病人身上,在临床中体会和理解导师提出的“微型癥瘕学说”。癥瘕是中医病名。癥,征也,有形而可征也;瘕,假也,假物以成形也。癥瘕指肚子内长有肿块,或胀或痛的一种病症,相当于现代医学说的肿瘤、炎性包块等病。为什么强调微型呢?肾脏内部病理变化靠传统的望闻问切无法解决,只有借助现代技术,才能看到肾脏微观世界真面目。“微型癥瘕”合起来即是:肾脏病时间长了,肾脏内部气机阻滞,瘀血内停,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类似癥瘕的东西,只不过叫微型癥瘕,微型癥瘕的产生过程相当于肾脏纤维化的过程。这个学说源于糖尿病肾病研究,代表课题“止消通脉宁治疗糖尿病肾病的研究”获2001年度教育部科技进步二等奖。但王耀献在临床实践中,把该学说由糖尿病肾病引入其他慢性肾脏病领域,并提出了聚散消长理论。他发现,癥瘕形成不仅仅是结果,更是是个动态消长变化过程。所有慢性肾脏病进展,是肾纤维化过程,也是微型癥瘕形成过程,由于各种病因持续存在,导致肾脏功能上不断耗散,结构上不断积聚,最后造成肾脏形成微型癥瘕,闭塞了经络,壅堵了水道,而成为尿毒症。围绕微型癥瘕学说,王耀献和他的团队做了很多科研,如国家教育部博士点基金资助课题、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课题、国家科技部“重大新药创制新药”专项、中医药行业科研专项(慢病项目)等,培养了几十个研究生,得到了全国同行认可,其中代表性成果“肾络癥瘕基础与临床应用研究”获2008年度中华中医药学会科学技术奖二等奖。    
   “慢性肾脏病病程很长,甚至会延续一辈子,很多人得不到合理的治疗,又或者求医之路很曲折。那么,从得病到终点(透析或者死亡)全过程中,如何才能得到自始至终的合理治疗和合理关怀,尽量延缓病情进展速度呢?”王耀献根据肾络癥瘕理论,提出了中医慢性肾病治疗的一体化模式,针对不同发病阶段制定了一系列治疗方案,这才达到了临床科研的目的,“来自于临床,服务于临床。”    
   “每次在临床上有了新想法,我们就会去用基础研究来验证。从基础研究里发现了新东西,也会再用于临床。譬如说,我在基础研究时发现,抗肾纤维化软坚散结药(海藻、牡蛎、龟板、鳖甲)比活血化瘀药(丹参、红花)好。用传统观点不好解释,但经过临床验证,软坚散结药却有延缓肾衰进展的作用,这就和基础研究互相呼应了。再比如,治疗肾衰大家都喜欢用大黄,可是我的动物实验发现有的还不如不用的好,再联系到临床,也不是所有病人都适合用大黄,与每个人体质有关,大黄不能被千篇一律地用在慢性肾脏病中,胃肠热结的人适合,脾胃虚寒的人就不适合。”    
   “把中医理念和现代科研结合起来,也就是整体观和还原论结合起来。实验室是还原与分析方法,中医看病是整体观的方法,结合起来,对临床科研来说更合适。”述说这些时,王耀献的眼中闪动着光芒。    
   当问到“为什么不继续申报大奖”时,他说:“我不是科研家,科研只是我的生活和工作态度”。    

管理,是他的科研延续 
   

   2001年,王耀献从东直门医院调到东方医院,任主治医师。    
   刚到东方时,该部的肾科只能算“半个科室”——七八张床位,仅有的几个病人还是其他科室不愿收的临终关怀病人。来找王耀献的,大多是请他开个降糖药、降压药。“人家只是来开药的,可是我就问问人家有什么症状啊,顺便指导一下,慢慢就取得了病人的信任。”三个月后,肾科的床位住不下了,医院这才给了肾科一个独立病区。    
   一个主治医师撑起了一个肾科,王耀献的名字在东方医院不胫而走,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    
   “我赶上了好时代。”王耀献说的“好时代”是指,东方医院和东直门医院开展竞聘上岗,争夺人才。2003年3月13日,刚提了3个月副高职称的王耀献被任命为东直门医院肾科主任。    
   他忘不了这个时间。因为,一周之后,北京出现了“非典”,东直门医院出现了“非典”。    
   新官上任,还没开始“烧火”,就碰上如此严峻的考验。外人看来,王耀献是真够倒霉的。他却有一股拗劲,既然已经这样了,那这把火就从应对非典开始烧起吧。    
   “东直门医院是重灾区,被政府封闭了,整个医院只留了50多个病人,我的病区就管了一半多。”不是院里为难他,实在是肾科的透析病人不能出院,王耀献只能接下这个压力。后来的日子里,肾科前后出现了三个“非典”病人,但在王耀献的指挥下,科室里没有一个医护人员受到感染,大背景是整个医院已有二三十个医护人员感染。“你身上正气足。”事后,有人这样跟他说。    
   “非典”过后,王耀献的表现赢得了医院领导的信任,给他加担子了,肾科病区由38张增加到62张。他后续的发力也没有让院领导失望,科室业绩在全院遥遥领先。对于当时受到“非典”严重创伤的东直门医院来说,王耀献为稳定人心、恢复业务作出了表率作用。 
   两年后,众望所归,通过竞聘,王耀献走向副院长岗位。在这个岗位上,他又以科研态度,开始了对医院管理的实践与探索,换句话说,管理变成了他的科研延续。先后参加北大、清华管理培训,系统学习管理理论,涉猎世界历史、经济、金融等杂学,为他日后管理方面成就奠定了基础。    
   2009年5月,王耀献成为了东直门医院掌门人。此时,距离他博士毕业,刚好10年。    
   这位东直门医院院史上最年轻的院长,究竟想要怎么来撑起这家医院呢?    
   “任何事都有钥匙,就看你能不能找到。”王耀献找到的钥匙叫做“人心”。    
   “不能让职工认为谁当院长都没有希望。一定要抓住人心。我在当时提出了一个观点:没有满意的职工就没有满意的病人。”他解释道,“偶尔去治愈,常常去关怀,总是去安慰。必须强调一个医生的人文素质,否则病人永远不满意。那么,职工满腹牢骚能服务好病人么?不能!当院长无非是两个满意——病人满意、职工满意。其中,职工满意是让病人满意的基础。”    
   从来都脚踏实地的他不擅长唱高调,也不习惯唱高调,他一出手,做的只是小事——把医院一件废弃的仓库整理出来,建成“教授餐厅”,副高以上职工可以在这里享受自助餐;提高夜班值班费,不能让他们连吃饭打车都不够;颁发禁酒令,中午喝酒被发现者立即免职;禁止院领导参加各科室的联谊会……   
   抓福利、抓风气,如果说每个单位都是个小社会,王耀献想要做的就是营造一个公平、和谐、健康的氛围,把职工凝聚到一起,引导他们对事业对病人的责任感和奉献精神。“管理是土壤,人才是种子。假如管理不好,即使有人才也会流失,参天大树也会枯死;假如会管理,土壤肥沃,小树苗也能长成参天大树。”这,就是王耀献针对管理提出的“土壤与种子学说”。    
   “管理是软科研,也需要科研的精神。我的院训改了四个字:求是善行。前两个字代表对真理的追求,后两个字是对医院的做法。”王耀献又开始普及他的科研观了。    

院长的时间去哪儿了?  
  

   时间都去哪儿了?    
   2014年,这句话被无数次提起。王耀献却认为,那些总在说没有时间的,其实是没有将自己要做的事情理清楚。    
   作为一院之长,他并不会事必躬亲,而是将执行力交给相应的负责人。“我只做决策,从不参与具体的纷杂事务。只有不会管理的人,才会天天忙得没有自己的时间。”这个直率的汉子甚至说,“不放权,要么是掺杂个人私利,要么是对部下不放心。”    
   在他眼中,与其去做那些诸如商务谈判一类的事务性工作,还不如留出时间来带学生、出门诊。至于事务,只要把相关负责人没有管到的督促一下就好了。何况,他还要跳出圈外,来看待东直门医院的长远发展。    
   过去,东直门医院在行业内的知名度很高,但是社会知名度就不那么乐观了。“要得到社会的承认,才是根本。在现有格局无法改变的情况下,我希望能在东直门医院力所能及地去做几个试验田。总体模式还是围绕职工满意和病人满意,后来又加上政府满意,为政府分忧解愁。我的理念是,在公益中求效益。”    
   这就涉及到东直门医院近来年专注的医改了。王耀献认为,医改的核心是强基层,强基层的核心是强人才。为了扶助基层中医院,东直门医院专门成立了“中医战略联盟”。到2015年初,参加联盟的基层医院已经超过110家,辐射近20个省,京津冀地区更是受益良多。东直门医院每年抽出专项人力、物力和财力,为联盟成员办学习班,出动专家前往巡诊。最令人称道的是,为培养基层医务人员的科研能力,东直门医院设立了中医战略联盟科研专项,接纳基层医院申报课题投标,中标者由东直门医院为其提供科研款项。公立医院改革的典型代表就是东直门医院东区,前身为通州中医院,而今,即将成为北京市最大的中医院。“这样一来,优质的医疗资源由中心区域疏解到郊区,符合北京市的发展战略,而通州的居民也不用再这么麻烦跑市里了。”    
   2013年,东直门医院国际部成立,这是国内针对高端医疗做出的试水,同时也是在打造首都对国际的一张中医名片。东直门医院的试验田又多了一块。    
   然而,对于这位坚持“一切皆为科研”的院长来说,最终不过是大道归一。2014年,王耀献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而现在,他却开始思考未来管理梯队建设的事了。    
   “这几年,制度逐渐完善,人才队伍也起来了。下一步,我的工作重点也该转移了。我还是想做纯学者,继续当好医生,这是我一辈子的追求和本分。另外,我还想传经布道,当一个能让其他人少走弯路的管理导师,把我的经验传播出去。”    
   事实上,王耀献已经在做了。目前,他正担任全国中医院院长培训的首席专家,还在筹备想写一部《管理学孙子兵法》。“管理就像打仗。”喜欢军事历史题材作品的他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放眼全球,纵横捭阖,真正的希望还在年轻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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