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深圳中医院肝病科主任童光东教授

王 芳 卫婷婷

周二早上迎着朝阳，60岁的童光东如往常一样开车来到深圳市中医院。7点不到，肝病科门诊室外长长的走廊里，已经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和家属拿着挂号单，甚至是各种检查单，在焦急地排队等候。这天他全天都有门诊，接待门诊人次达百人之多，通常会忙到入夜时分，有患者加号也从不拒绝。自1984年大学毕业，老黄牛一样在中医肝胆病学领域耕耘数十年，人生近半载奉献给患者，今年童光东本该退休，但他心里实在舍不得这份事业，便又延了3年。

60岁，人生一个重要关口，往事如走马灯一样飞绕回闪，团团不休。

从少时于巢湖之滨目睹国医大师徐经世治病救人惠及乡里立下学医之志，到青年时代读书工作于安徽中医学院，受教于张道元、徐经世、周夕林、王乐匋等多位中医临床大家，再到受“南方谈话”感召，入广州中医药大学师从著名温病学家彭胜权教授攻读博士学位，促成之后20余年根植广东、两度赴美取经的中年生涯——属于童光东的一甲子光阴，不知不觉流逝如烟。

而今作为一名在全国肝病领域享有盛誉的广东省名中医、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华南区域中医肝病中心主任、国家高水平重点中医肝胆病学科带头人，再回首审视自己的从医之道，童光东说，业精于勤，行成于思。一个医生如果没有精湛的医术，即便再有仁慈之心，不能解决患者疾苦，何以谈医德？而恪守“大医精诚”这个医德标准最首要的就是要业精。他说：“自己累一点没关系，只要能使患者满意，能解决他们的痛苦，这就是我的初心。”

名家引路 献身中医

1963年，童光东出生于安徽巢湖一个临湖小镇。当地山清水秀、历史悠久、文气氤氲，姥山文峰塔、佛教圣地中庙，处处留有古时文人雅士的遗迹与传说。儿时，童光东流连其间，深受熏陶，向学之心强烈。那时，家门附近便是卫生院，十里八乡的病人都来看病，童光东目睹患者受疾病折磨，颇为不忍，而真正让他走上学医问道之路的，则是姐夫徐经世。

徐氏家族是享誉巢湖的中医世家。徐经世的祖父是安徽四大名医徐恕甫。祖孙二人皆与童氏家族结亲。童光东还记得，幼时，学成名医的徐经世每每回到镇里，总是患者盈门。重视教育的父亲带着他去观看徐经世诊病，鼓励他说：“你长大了，要学中医，像经世姐夫一样，为人治病，没有什么职业能像医生一样受到人们的尊敬。”而当童光东看到一个个患者吃了中药，病情缓解，一颗“中医了不起”“长大学中医”的种子也就此埋下。

1979年，童光东考上安徽中医学院，开始钻研中医这门老祖宗开创的学科。当时，高等中医院校的教学模式为中西医教学同时进行。一门是古老的医学，一门是现代的医学，大学头两年正是学习理论的阶段，童光东对中医的前景不禁产生了怀疑，陷入了迷茫，把大量时间花在古文、诗词、名著的学习上。直到大三开始跟诊实习，还是毛头小子的他采用曹颖甫《经方实验录》中所载方案竟一下子治好了几名患者，此后他对中医信心大增。“我因此沉下心来，学习药性赋、医方解，背诵方歌，对比西医史，研读中医发展的各家学说，并在课余时间跟随徐经世教授出诊，中医水平有了明显提高。”

1984年，安徽中医学院为振兴中医，在毕业生中选拔学习尖子留校。童光东因在笔试、试讲中名列前茅，年仅21岁便成了一名大学老师。留校第二年，他被分到医史教研室。医史研究极重案头工作，童光东过去对文史的学习正好有了用武之地。他买来中外历史文化书籍与专门的医学史书籍，一本本地啃，从听课到试讲再到通讲，最后不仅成了全校备受欢迎的青年教师，还在多年以后，凭借厚实的中外医学史储备，编著完成了《现代医学发展史略》。

然而，教学工作的顺风顺水并未令童光东安于眼前，他心里一直深藏着一个北京梦。此前，他已失败过一次，所以几年来刻苦准备，1986年他第二次参加全国研究生考试，总分在中国中医研究院几百名考生中高居第一名。可安徽中医学院不愿人才外流，之后虽有著名医史文献家郑金生写信求情、安徽省副省长杨杞柯批示，学校仍未放行。第二年，童光东开始跟着本校著名新安医学大家、全国著名的温病学家王乐匋教授读研，从事新安医学研究。硕士3年，他走遍全国50多家图书馆，查阅与搜集了大量新安医家医籍，写就长达20万字的《徽商与新安医学》论文。这是全国第一部论述医与生产商关系的学术著作。

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1990年，当硕士毕业的童光东第三次意图北上，进入中国中医研究院攻读博士学位时，因一些缘故，虽初考第一名，却仍未被录取。这一回，他感到自己的北京梦真的碎了，心灰意冷。直到几年后，随着广东成为经济改革的热土，童光东那颗想闯敢搏的心又开始剧烈地跳动。“我想，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广东是中医的沃土，我应该去那里实现我的人生价值。”

1998年秋天，35岁的童光东决然南下。在广州中医药大学，他师从著名温病学家、广东省名中医彭胜权教授攻读温病学博士学位，对明清吴又可、吴塘、雷丰、柳宝诒等温病学大家的著作进行了深入研读，同时加强动物实验、传染病学等功底，早出晚归，超负荷工作。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不仅顺利获得博士学位，还在读博期间基于多年积淀完成了《新安医籍考》。此书因考证翔实，价值丰富，现收藏于美国哈佛大学东方图书馆。毕业之后，童光东被分到深圳市中医院肝病科周大桥教授团队工作，从此扎根广东，以及中医肝病领域。

守正创新 抗击肝病

深圳中医院肝病科于1994年由著名肝病专家周大桥开创。2001年童光东到来时，肝病科已在全国形成一定影响力。周大桥注重人才培养，对童光东既宽容又信任，并提供各种机会栽培他。2004年，童光东前往美国托马斯·杰斐逊大学，与美国乙肝病毒-X基因研究著名学者马克·A.菲特尔森展开合作，汲取西医精华，推进中医治肝病的科学研究。2015年，他又前往美国最著名的肝病科之一——迈阿密大学肝病科，跟随肝病学泰斗尤金·R.希夫教授，学习肝病科日常工作流程、人才培养模式等，为回国后将深圳中医院肝病科打造为国家级高水平重点中医肝病学科，积累了先进经验。

在《童光东医案集萃》中，童光东的医术成就被高度概括为8句话。而这8句话背后所展现的，正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科研临床相结合，守正创新、融汇中西、贯通古今的精诚大医之本色。

第一句话——秉承“伏气温病”，衷中参西。以慢乙肝自然感染史为论据，继承柳宝诒、王乐匋、彭胜权等温病学医家思想，针对慢乙肝持续慢性化的机理，童光东创造性提出“肾虚，疫毒之邪内伏肝血”学说，总结出清、透、活、补的治疗方法。他采用补肾法治疗乙型肝炎携带者，创立了补肾清透方，获得了国家“十一五” “十二五”“十三五”重大传染病专项与国家发明专利，带领20余全国知名三甲医院肝病重点专科团队对乙肝病毒携带者进行补肾祛邪治疗，临床验证显示，乙肝e抗原血清学转化率达15%左右，国际领先，超过任何单用核苷类抗病毒药物的疗效。

第二句话——守正创新，标本兼顾。自核苷类抗病毒药物治疗乙肝问世以来，学术界长期认为慢乙肝为乙肝病毒所致，所以在治疗中只需抑制病毒，而不需要采取抗炎保肝治疗。童光东采用回顾性与前瞻性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对不同治疗方式的患者进行长期随访，以翔实的数据做依托，证明了抗炎保肝对延缓阻止肝硬化与肝癌等严重不良后果的重要性。相关研究被《肝脏炎症及其防治专家共识》引用，在业界产生广泛影响。

第三句话——双管齐下，防患未然。肝硬化是乙肝病程发展的关键阶段，长期的肝纤维化会导致肝硬化。目前，单一抗病毒逆转肝纤维化效能低下。童光东坚持中西医并重，提出“益气活血化积”法联合抗病毒的双抗治疗乙肝肝硬化，即抗病毒与抗纤维化双管齐下，进一步提高了乙肝肝硬化的逆转率，并获得广东省中医优势病种，以及广东省基础与应用基础研究重大项目资助，发表了首个以复方中药联合抗病毒药物逆转重度纤维化/早期肝硬化高质量《科学引文索引》（SCI）学术研究论文（IF10分以上），相关成果成为目前最有效的治疗乙肝肝硬化的方案之一。

第四句话——内外兼顾，独辟蹊径。肝硬化腹水形成是门脉高压三联征之一，早期治疗并不棘手。但是，仍然有10%的患者会发展成“难治性腹水”，约有20%的患者在1年内发生肝肾综合征，晚期死亡率几乎达100%。童光东采用中医脐疗法，开创“麝黄膏”治疗肝硬化顽固性腹水并发肾功能不全的新方法，取得良好效果。此方法作为中医适宜方法曾在全国多家医院推广应用，并多次获得省市级科技奖。目前，“麝黄膏”已获国家专利，被写入新版的《中西医结合治疗肝硬化专家共识》，并获得广东省科技进步奖三等奖。

第五句话——上工治未病，防微杜渐。我国肝癌发生率居全球第一，其中80%为乙肝病毒慢性感染者。肝癌病死率高，早期诊断和干预是医学攻关的难点。童光东认为，复方叶下珠进行癌前干预有望阻断与延缓或提高生存期。为此他发明乙肝肝癌前变异特性检测试剂盒用于临床，检测效果灵敏。同时，他还以“养正祛邪化积”为主要治疗原则，创“复方叶下珠”专方，并加以辨证治疗。复方叶下珠防治肝癌机理研究，获得3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资助，并获中华中医药学会科技奖二等奖。

第六句话——透过现象，抓住本质，切中肯綮。慢性乙型病毒性肝炎、肝硬化、肝癌是乙肝病毒感染自然史的“三部曲”。童光东结合现代医学和传统中医理论，从补肾到补气，再到补脾，构建出慢性乙型病毒性肝炎的扶正、清毒、化瘀、消积线路图，根据疾病的不同阶段采用疏、活、消等方法，并一以贯通，针对邪毒治病这一特点佐以清热解毒等治法，深入研讨了乙型肝炎特殊传染病的自然疾病进展，提高了临床疗效，获得了广东省科技进步奖二等奖。

第七句话——攻坚克难，标本兼治。胁痛是肝胆病最常见的症状，改善疼痛是临床医生一直以来的一个首要目标。但是传统中医治疗多采用疏肝健脾、柔肝养阴、活血化瘀等，效果不佳。童光东伏案研读《临证指南医案》《东医宝鉴》《金匮要略》《柳宝诒医案》等经典医籍，另辟蹊径，提出导滞降气、利胆通络治疗胁痛的新方法，临床效果明显。

第八句话——清化透活，疏肝消脂。非酒精性脂肪肝由于往往伴随肥胖、糖尿病和代谢性疾病等，且具有进展为肝硬化和肝癌的风险，所以备受关注。童光东经过多年中西医结合研究，提出了脂肪肝病机为“肝郁痰湿淤滞”，创立“疏肝消脂方”，在脂肪性肝病上有独特的疗效，且安全性较好，为此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与广东省基础与应用基础重点项目资助，正在进行多中心的随机对照临床研究。他的脂肪门诊，已成为“全国脂肪肝规范诊疗中心”，每次脂肪肝门诊，有上百位从全国各地来深就诊的患者，深受患者认可。

童光东的肝病学之路启蒙于著名肝病专家张道元教授，青年时期，从师多位临床大家，撷众家之长。在与国医大师徐经世跟诊时，童光东学习到徐老注重补脾疏肝，以小药方治大病的用药特色；与临床大家周夕林抄方时，他学习到周老注重温补，以肾气丸和香砂六君子汤为基本方，灵活辨证进行用药的特色；与导师王乐匋读硕士时，他学习到王老的新安中医精华，护阴与化湿共用治肝病；与导师彭胜权读博士时，他学习到彭老采用补肾疏肝法治疗慢性乙型病毒性肝炎，尤其妙用四逆散疏肝透邪之精髓。不仅如此，他还潜心中医药的研究，用现代科学技术揭示中医药内涵与疗效机理，并获得了多项省部级科技进步奖。他桃李满天下，带有博士后、博士生、硕士生几十人，还坚持为本科班上“中医内科学”“温病学”两门课。

在采访结束之际，童光东透露，总结几十年中医肝病理论与临床，他带领团队刚刚完成了《实用中医肝胆病》一书，不久将由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出版。他期待着这部凝结了多年心血的著作为医生患者带去更多帮助，造福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