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香港中文大学消化疾病研究全国重点实验室主任于君

郑 心  蔡巧玉　　

　　2024年，女性话题在网络上热度非凡，许多人称这一年为“女性崛起元年”。聚光灯下，越来越多的各行业女性翘楚走向台前，人们得以看见一个个“她”，正以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情和努力，在创新中自强不息、在创造中开拓进取、在创业中艰苦奋斗，展现出新时代女性的别样风华。这其中，香港中文大学（简称“港中大”）医学院助理院长（内地事务）暨卓敏内科及药物治疗学讲座教授于君，以荣获第24届“吴阶平-保罗·杨森医学药学奖”（简称“吴杨奖”）基础医学奖的成绩，再次为自己的职业生涯交出高分答卷，也成为一股极具代表性的“她力量”。吴杨奖向来被誉为“中国医药界最高荣誉”，且在15名上榜学者中，于君是“香港唯一”。面对赞誉，于君却平淡从容，她说：“这是团队所有人集体努力的结果，荣誉归属于团队的每一个人。”

　　更令人赞叹的是，于君30余年如一日深耕在消化道肿瘤发病机制和防治研究领域，像这样的荣誉，在她的履历中其实有很多：2016年两获国家奖（国家自然科学奖和国家科技进步奖创新团队奖）；2017年成为亚洲首位获颁“美国胃肠病学会肿瘤研究导师奖”的科学家；2018年获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进步奖；2019年获颁“全球肠道微生态研究十大科学家”（唯一上榜的华人学者）；2020年再获国家自然科学奖二等奖；2021年获“中国女医师协会五洲女子科技奖基础医学科研创新奖”；2022年又获得中国工程院光华工程科技奖；2023年当选欧洲科学院外籍院士和香港科学院院士；2025年荣获国家医师奖……长期致力于消化系统肿瘤分子机制、肠道微生态、肿瘤分子标志物和抗肿瘤治疗靶点等基础和转化研究，她的研究对理解胃癌、结直肠癌、代谢相关脂肪肝等的发病机制、诊断、治疗和预防均影响深远。但她本人的性格和态度却从未因为纷至沓来的鲜花和掌声而改变，于君心中始终认为：若为草木，当欣欣以向荣；若为溪水，当涓涓而始流。人生之幸，是无论高潮如何迭起，仍守候着那份娓娓的平静，回味留白的余韵。

始于偶然的医学梦

　　不论是同事还是领导、学生还是老师，人们眼中的于君总是恬淡从容、端方知礼。待人，她总是笑意盈盈；做事，她更是条分缕析，好像她从不勉强、不纠结，在瞬息万变的洪流中独守一方属于自己的净土，满心平静地顺应时代发展、努力进取。但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其实却有着不为人知的“热烈”人生。用于君自己的话来说，自己的生命里好像从没缺过“贵人”。

　　有人说，在书房长大的孩子，心中总亮着一盏灯，在深夜里驱散黑暗，在学海中助力扬帆。于君恰巧就是一个受益于此的人。得益于父母所给予的宽松且独立的生活环境，她从小便深谙知识的力量，热爱学习也便成了兴趣使然。虽然双亲并不从事研究工作，但“勤奋好学，踏实做人”的本质却是他们给予女儿最好的教育，“我好学也要强，在考学这件事上，我父母的确是不太担心的”。不过，父亲唯一一次出手干预，就多少有些执拗地将她引到了医学的道路上。

　　原本，于君极爱数学。在她眼里，数字的奥妙是无穷无尽的，公式的妙用更能让计算跨越行业、突破边界，在万事万物的运行轨道上实现无远弗届的传播，也抵达她信仰逻辑的心灵。在中学时期，于君一直展现出自己在数学方面的天赋与努力，考试满分、竞赛拿奖，她几乎已经做好准备在这个艰深且有些抽象的领域就此扎下根去，但父亲的梦想改变了这一既定的进程。大学报考志愿时，父亲坚持要求于君在志愿表上写下医学专业，并且要求她放弃其他念头。看着父亲收藏的满屋子医书，于君知道那是他未竟的心愿，本着对医学也不排斥的想法，她便毅然踏入了杏林。

　　然而，初入河北医科大学攻读本科的于君没想到，学医竟如此艰深而枯燥。本科一年级时，因为有物理和数学等她所热爱的理学学科，还能聊慰于心，但到了攻读专业课的时候，厚厚的组织胚胎学教科书、大段需要硬性记忆的知识点令于君犯了难，“那时候就感觉自己是真的不爱学医”。不过要强的个性一如往常，驱使着于君不能掉队、不能退却，因此她坚定心智，在挫折与困难中吸取养分，越挫越勇，砥砺自强不息的精神，而坚持和毅力也让她终于决定，自己要在这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

　　本科后期，于君面临职业选择。彼时，河北医科大学第三医院向学校递来了留院工作的橄榄枝，门槛便是排名与成绩。这对于一贯优秀的于君而言并非难事，因此，她顺其自然地留校成为一名内科医生。“当时我其实还是一心想继续求学的，但因为相关规定必须先工作两年才能继续考研，所以我就开始了临床工作。”在临床实践和与患者的诊疗接触中，于君收获了专业上的领悟与提升，受益匪浅。而导师王麟士教授更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引导作用。

　　“门诊从不迟到，永远提前15分钟，无论何时都是雷打不动；待人接物永远宽和温厚，永远以病患为先，以解决问题为上；甘愿为事业奉献自身，从不急一时之功，更不图一己之利。”于君的三言两语足以勾勒出一个敬仰医学、勤恳半生的济世大医形象，也足可见她对于良师前辈的钦佩和尊重。与王老师共事两年，做他的硕士研究生3年，王老师勤奋守时、专业知识和技术精湛、严于律己的精神和态度到现在依然深深地影响着于君，也薪火相传于她一手带起来的团队之中。

　　作为临床型博士生考入同济医科大学（今华中科技大学）是于君人生中又一关键转折点。因为师从张锦坤教授，她得以走近消化临床和科学研究工作，也得以在消化疾病临床和研究的道路上稳步前行，这是于君此前从未设想过的职业轨迹。作为新中国消化病学的先驱者、协和医院消化内科创始人，也是最早在国内开展消化内镜检查、从事胃肠动力学研究的人，张锦坤教授的学术造诣自不必多说，最让于君深感受益良多的是张教授对于学术研究的纯粹的态度。“他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医学领军人，”多年之后再提起这位学术巨匠，于君仍能将尘封在记忆里的相处细节娓娓道来，“他每周都会亲自主持学生们的英语角；能为了实验自掏腰包垫付经费，把几千元塞到我手里让我去买材料、买仪器，要知道当时的几千元真的是一笔大钱，吓得我连声拒绝；他也能为了留下人才苦口婆心、不厌其烦、恩威并济地一次又一次谈话，见不奏效，他会像小孩子一样生气，在其夫人的劝解之后才终于松口放人，但真正告别的时候，他却又会殚精竭虑地为学生思考很多、筹划很多……”这段过往之所以能在多年之后仍不减鲜活，被记录得如此生动详细，皆因其主角之一就是于君自己。她就是那个张教授千方百计想要留下的得意弟子，也是因为气候问题便执意要走出武汉的意气风发的女青年。

　　“九几年的武汉几乎是‘冬冷夏热’，”于君打趣，“夏天室外热浪滚滚，室内汗流浃背，没有空调；冬天屋里又没有暖气，每天只能裹着军大衣或者缩在棉被里读书。”所以，在博士毕业时，生长在北方的于君一心想要回到北国的怀抱，于是在烈日炎炎的毕业季，她歉疚地挥别恩师的挽留，也尽职地完成好自己手中最后的课题，而后迎着酷烈的热浪，她来到了北京大学人民医院。

基于奋斗的攀登路

　　在北京，于君在消化病主治医生的岗位上坚守了4个春秋。千余个日夜里，她白天出诊、查房、做内镜，在临床岗位上发光发热；晚上，她研读专业书籍和最新的科研论文，在台灯的暗影下追逐着心中的梦想。如果有人问她，辛苦吗？她的答案始终只有一个：因为习惯、喜欢，所以从未觉得辛苦。

　　心中“为人民除病消灾，还健康于世间”的梦想旷远宏阔，脚下实现梦想的征程自然便艰深、曲折而漫长。一切似乎都朝着圆满的方向延展——彼时她家庭幸福圆满，事业扬帆正启航。然而她内心深处却在越来越舒适的环境中慢慢展现出了一个隐隐的缺口：“有时候安于现状就意味着原地踏步，应该趁年轻多开阔视野，多去深造学习。”眼见着昔日同窗一个个走出国门、留学深造，于君深觉自己也应该勇敢地迈出一步，走出舒适圈，开拓国际视野，以与时俱进的视角前瞻行业趋势。于是，她在孩子年纪尚幼时便毅然远赴德国，在德累斯顿大学医学院揭开自己的人生新篇——师从世界著名消化和幽门螺杆菌专家彼得·马尔弗特纳（Peter Malfertheiner）教授，开展幽门螺杆菌和胃癌相关研究。其间，于君以第一作者身份第一次在英国胃肠病学会官方期刊（Gut）上发表了学术文章。

　　之后，于君师从香港中文大学医学院沈祖尧教授继续从事相关研究，在不同国际知名教授的指导下，她深觉自己的专业知识和科研技能得到了大幅提升，也大大开阔了视野。同时，她也领略和学习了老师们的敬业精神和国际顶尖的学术风范。一晃数年，当于君辗转至悉尼大学，在国际脂肪肝专家、有“脂肪肝之父”之称的杰弗里·法瑞尔（Geoff Farrell）教授团队内任高级研究员时，她已能在肝癌和脂肪肝相关的研究方向上独当一面了。

　　时隔多年，当于君再次忆起这些经历，首先深表感恩的还是与各位名家导师的相遇。直到今日，她仍然清楚地记得德国导师拜尔多夫（Bayerd.rffer）教授在深夜到机场迎接第一次踏上异国土地的她，并提前准备好一应用品的细心周到，对自己踏上异国土地的陌生和忐忑却鲜有回忆。对于研学和生活上的困难她更是鲜有印象，唯有母亲的本能会让她短暂地难以自持，“因为孩子还小，隔着大洋通电话，她在那边哭，我在这边哭”。在于君心里，她始终是幸运的，因不断有前辈指导而进步，但在听者心中，她则是一个独立勇敢的职业女性，更是一个不畏艰辛、勇逐真理的专业学者。“和家人远隔重洋，也抛下了当时国内的事业，我就一直想，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怎么也要做出点成绩再回去吧。”在求学德国而后相继辗转香港中文大学和澳洲悉尼大学开展研究工作的7年间，于君一直如此要求和激励自己，从不敢有半点松懈，而她也用成绩和行动留下了自己一步步攀登进取的轨迹。

　　21世纪初，由于饮食结构问题，脂肪肝在西方已渐成蔓延之势，犹以代谢功能障碍相关脂肪性肝病（MASLD）为甚。它通常因肝组织学改变而造成，包括单纯性脂肪肝、代谢相关脂肪性肝炎（MASH）及相关肝硬化等，并常伴随肥胖和2型糖尿病。遗憾的是，此类脂肪性肝病长期以来缺乏人们的关注与重视。“人们总觉得少吃一点可能就好了，这个疾病就恢复了，也不需要去治疗，所以就不当回事。”于君补充道。然而，大量的临床案例显示，单纯性脂肪肝往往可持续发展为MASH，后者更可诱发进展性肝纤维化和肝硬化，甚至演变成肝癌。由此，探索MASLD的发病机制，阻断其持续恶化的通路，寻找更加有效的治疗手段，成为于君心中的当务之急。

　　2005年，于君再次回到香港中文大学沈祖尧教授带领的科研团队。这一次，于君是带着任务、带着要求回来的。肝脏累积脂肪的底层逻辑是什么？单纯性的脂肪累积演变成脂肪性肝炎的分子机制又是什么？如何能阻断它？由脂肪性肝炎发展到肝癌，要经历怎样的演变过程？什么样的治疗方法最为有效？一连串的问号反复萦绕在于君的脑海里，她想，疑问在哪里，笔墨就要用在哪里。于是，她和黄炜燊教授、陈力元教授等人一起，从临床和机制方面进行了系统的探索。采用多种动物模型、肝组织活检标本及现代化研究手段，他们对MASLD发生发展的关键分子机制、治疗靶点、无创性诊断与监测手段，以及疾病自然进展特征等开展了翔实、深入、系统的研究。

　　回首过往，烟火寻常，这段记忆却是于君记忆中最美的生活模样。

成于微观的“大健康”

　　2021年，当于君手捧沉甸甸的国家奖证书时，他们已经在MASLD研究领域默默坚守了20余年。岁月的长河奔涌向前，他们共同见证了脂肪肝疾病从鲜有人重视到备受关注的变迁，也经历了经济腾飞下民众对个人健康管理意识的觉醒。近年来，于君团队不仅始终聚焦MASLD，更深入探索了消化道肿瘤发病分子机制，并致力于阐明肠道微生态与消化道肿瘤的密切联系。可以说，随着“大健康”越来越热，于君团队的研究获得的支持和关注便越来越多。正所谓，坐得住“冷板凳”，才换得来“热沙发”。能够把冷活做实、冷事做热、冷门做火，练就看家本领，久久为功，时间自然会让成功和成果都如期而至——

　　在国际上，于君团队在肠道微生态与消化道疾病领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其成果为微生态与消化疾病的基础研究与临床转化注入了强劲的科学动力。在胃癌方面，她和团队率先揭开了胃黏膜菌群的神秘面纱，首次鉴定咽峡炎链球菌（Sa）为继幽门螺杆菌后另一关键促胃癌致病菌，系统阐明了其通过胃黏膜定植诱发胃炎、萎缩、肠化生及非典型增生，促进胃癌发生发展的分子机制，为胃癌的早期干预点亮了希望的灯塔。

　　在结直肠癌的探索中，于君团队首次鉴定出胃消化链球菌（Ps）、厌氧消化链球菌（Pa）作为新型大肠癌驱动菌，并首次发现麦芽香肉杆菌（Cm）具有性别特异性的抑肠癌机制。他们系统揭示了其促癌作用及分子机制，揭开了肠癌发生发展的层层迷雾。此外，在肝癌领域，于君团队首次揭示了肠道肺炎克雷伯菌（Kp）破坏肠道屏障，向肝脏移位并促进肝癌进展机制，为肿瘤干预及治疗开辟了新航道。这些开创性发现不仅深化了对消化系统肿瘤发生发展机制的认识，更为开发基于肠道微生态调控的新型防治策略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

　　一项项突破性成果为他们的热爱写下生动的注脚，也见证了他们何以扛过无数寂寥时光、攻克重重难关，将更多应对疾病的“武器”递到医生手上。但同时，于君更清晰地知道，仅仅这样是不够的，出身于临床，“上医治未病”的道理深深刻印在她的脑海中。于是，怀揣着“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的思想，她又将目光投向了早期检测领域。

　　迎难而上方能务实有为，通过持之以恒的探索与创新性研究，于君和团队系统构建了基于肠道微生物的消化系统疾病诊断评分模型与评价体系，为临床诊疗提供了精准而高效的科学工具。在胃癌早期诊断方面，团队通过研究胃癌前病变至胃癌发生全过程的胃黏膜菌群动态变化，首次揭示了胃黏膜微生物组成的演变规律，并据此建立了具有预测价值的诊断模型。在结直肠癌诊断领域，团队基于跨国多中心大样本队列研究，首次鉴定了与大肠癌相关的特征性细菌、真菌、病毒及古菌群落，并成功开发了用于大肠腺瘤和早期结直肠癌诊断的非侵入性生物标志物。这一重要成果被纳入《2023中国结直肠肿瘤无创诊断生物标志物应用专家共识意见》，并成功转化应用于临床，成为全球首创的基于粪便菌群标志物的早期结直肠癌诊断方案，为消化道肿瘤无创诊断领域树立了新的里程碑。

　　“我们的研究成果和重要科学发现对消化疾病的基础研究与临床防治转化研究均作出了贡献，对亚太地区乃至全世界消化疾病的基础研究与临床发展都是有深远影响的。”从事消化疾病研究30余年，这是于君寥寥无几直言骄傲的时刻，而可贵的是，令她骄傲的并非任何一次奖励，她最看重的是实实在在的实践成果。今天的她，仍在用超乎寻常的紧迫感赋予每一天更加充实的意义，在继续揭示消化道疾病发病分子机制、阐明肠道微生态与消化道疾病问题上，她付出了难以名状的坚持和心力，也收获了多达33项授权专利。而对此于君却说：“我们不需要去计算这些，只须思考如何去做事，当事情做完了，不管是发文章还是得奖励，都是附加价值，社会和人民永远不会无视任何一分努力。”上行下效，这份教诲口口相传在于君的团队之中，正在不断鼓舞着一代又一代的科研生力军，在他们脑海中沉淀下“小行成就大爱，静水方能流深”的大智慧。

专家简介

　　于君，胃肠道肿瘤内科专家、欧洲科学院外籍院士、香港科学院院士、中国医学科学院学术咨询委员会学部委员、国家杰出医师、香港中文大学医学院助理院长（内地事务）、卓敏内科及药物治疗学讲座教授、消化疾病研究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消化疾病研究所所长、消化疾病研究实验室主任。长期从事消化系统肿瘤分子机制、肠道微生态、脂肪肝、肿瘤分子标志物和抗肿瘤治疗靶点等基础和转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