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中国科学院院士、南方科技大学医学院院长王松灵

李 莉  王慧娟

　　“讲中国故事，讲别人没讲过的故事，讲别人讲错的故事，讲自己的故事。”对做什么样的科研，王松灵用这句话做总结。王松灵是中国口腔医学领域首位中国科学院院士，以守护人民健康为使命，他为中国医学事业及口腔医学的创新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

　　作为学科带头人，王松灵长期致力于唾液腺疾病诊治及基础研究、牙发育和再生研究，与团队共同推动学科的发展；作为师者，他为口腔医学领域输送了诸多人才，其中不乏佼佼者；他还是全国政协委员优秀履职奖获得者，近年全国两会上，针对医学研究和医学人才培养相关问题，他做了广泛调研，精心准备，提出提案，认真履职尽责。

　　“小口腔，大健康。”王松灵更将口腔研究中的重要发现，延伸至整体医学健康观点的转变。以研究人体唾液中硝酸盐含量为切入口，他发现了由口腔关注全身的健康密码，创新提出“稳态医学”概念，为建立现代医学诊疗体系提供了新策略。

每日求进步

　　王松灵出生于湖南湘乡，是坚韧与勤奋为他积攒了冲破闭塞的爆发力，让他在人生路上越走越远。

　　回忆自己的学术生涯，王松灵认为恩师邹兆菊教授对他影响很深：“我从湖南考到北京医学院，在那里本硕博毕业后到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口腔医院工作。我的硕士和博士导师是邹兆菊教授，是她领我进入口腔医学领域。”

　　王松灵坦言，没有报考经验可以借鉴，他是稀里糊涂进入了北京医学院口腔医学系。刚开始，他对所学其实不感兴趣，只是他认为既然学了，就得把它学好。

　　这种坚持一直延续到王松灵后来的工作中。初到北京口腔医院，无论大事小事，他只管踏踏实实地做。他谨记着邹兆菊教授的教导：“如果病人是你自己，你最希望得到什么，你就应该去为病人做什么，每天都要问自己今天有什么新收获。”

　　每日求进步，时时为病人着想，邹兆菊教授这样要求学生，也这样要求自己。当时很多医院，看病、造影、等报告、医生开药，整个流程走完患者至少要往医院跑两三次。“到了邹老师这里，上午初诊后，当天下午立即安排造影，等造影结果出来做出诊断，开方抓药，一次解决问题，令患者非常感动。”受她的影响，王松灵至今都坚持这个工作理念。

　　让患者获得好的医疗服务，最重要的是提供优质的治疗方法，这需要在科研上更加精进。在北京口腔医院工作两年后，为更好提升自己的业务水平，王松灵到日本东京医科齿科大学做访问学者，进行唾液腺放射生物学研究。

　　初到日本，先进的技术和管理理念，开阔了他的眼界。虽是第一次出国，语言不通、环境陌生，但在学习上王松灵总能轻松应对。1992年，王松灵完成博士后研究回到北京口腔医院，在朱宣智、王邦康等领导支持下，筹建了国内第一个唾液腺疾病中心，希望通过建立中心促进这一领域开展一些前瞻性的临床研究。

　　在开展科研的同时，王松灵也希望继续学习提升。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是国际上医学基础研究水平最高的机构之一，博士毕业后王松灵一直向往去那里学习。

　　1994年，在北京“新星计划”资助下，王松灵以“特别志愿者”身份进入NIH学习进修。本来只给了王松灵半年的进修时间，但只用了3个月，他就顺利推进了几个课题科研，导师布鲁斯·鲍姆主动找到王松灵，让他留下来，此后他的学习期被不断延长，身份也由一般项目成员变为研究骨干（visiting scientist）。

　　在世界前沿的研究基地，接触世界顶级专家，王松灵在科研思路上大为开阔。更重要的是，老师们的治学态度和做人风格对他影响很大。通过那段日子的历练，王松灵也感觉到，口腔学科的发展，除了以往的传统研究，还应在分子生物学、基因治疗、干细胞及再生医学等方向有所突破。

　　一次与前辈的长谈坚定了王松灵回国的决心。时任首都医科大学口腔医学院院长王邦康曾到美国访问，他专程到NIH邀请王松灵回国，与王院长畅谈后，王松灵的目标更加明确：回国创建口腔基因治疗分子生物学实验室，进行基础研究和国际合作。

　　去美国进修前，王松灵已建立了唾液腺疾病中心，这是一个临床基地，但还缺少基础研究基地。1998年回国后，新成立的实验室弥补了这一不足。依托口腔基因治疗分子生物学实验室，王松灵带领团队开启了牙齿生长发育和再生等一系列国际前沿的课题探索。

勇辟新方向

　　“解决问题是我们最终的目标，在原始创新这个过程中，只要前进一点点，就完全是自己团队的引领。而跟在别人后面，就算走得快，那也是跟着别人走。”做科研，创新是王松灵追求的目标。揭开乳恒牙替换之谜，制定全国通用腮腺慢性炎性疾病新分类及诊疗方法……无论是口腔研究、转换研究还是基础研究，他带领团队所取得的多项创新成果被写进医学教材。

　　在众多极具影响力的成果中，对改善人民群众健康最具现实意义的就是牙齿干细胞再生生物牙根这项研究。

　　重度牙周炎常导致牙齿脱落，传统假牙修复并非生理性修复，功能不能媲美真牙。“中国古人总结的经验是每天叩齿36次，我们现在也正在做这方面的研究。每次叩齿可以产生大约60斤的力量，这个力量的生物信息可以通过牙周膜传递给大脑，引起大脑血流增加、相关大脑皮层兴奋。也有研究显示，咀嚼系统通过牙周膜进行生物信息传递，对大脑保健和防止阿尔茨海默症等有着积极的意义。因此，通过生物修复让天然牙再生出来是很有意义的事情。”王松灵说。

　　传统牙周炎治疗效果不佳，干细胞介导的组织再生为牙周炎治疗提供了新的治疗模式。“再生生物牙根可实现生物修复。生物牙根再生就好比盖房子的地基，区别于现在的种植牙以螺纹钉为根基，生物牙根是利用干细胞再生出和自己牙齿接近的一种牙周膜组织和牙本质来支撑牙冠。”王松灵说。

　　从美国回来后，王松灵就一直致力于将干细胞应用于口腔领域的研究，他带领团队利用牙源性干细胞成功再生小型猪牙周炎所致的牙周缺损组织。他们的研究为利用异体干细胞再生牙周组织提供了免疫学依据，为异体牙源性干细胞的临床转化应用奠定了理论基础，极大扩展了牙周组织再生的干细胞的应用来源。

　　因发现牙发育新机制，提出并成功实现“生物牙根再生”新理念，王松灵的科研成果获2010年度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在此基础上，王松灵带领团队和吴祖泽院士团队合作研发“牙髓间充质干细胞注射液”新药，成为首个被国家受理的干细胞新药并获得国家卫健委注册开展临床研究，2019年获“干细胞成果转化奖”。

　　2021年，王松灵团队的研究取得重要进展，“牙髓间充质干细胞”新药开展研究者发起的临床研究和第一期临床试验，试验参与者的牙槽骨成功再生，原本因松动将被拔掉的牙齿得以保住。王松灵团队的研究进展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无数牙周炎患者翘首以待研究成果临床普及；“中国干细胞之父”吴祖泽院士希望研究能真正为社会服务。目前，与吴院士共同推进转化，牙髓干细胞新药已进入二期临床试验阶段。

　　王松灵率领团队开拓了两个研究方向，一是牙齿的生长发育和再生研究，二是硝酸盐的代谢机制及功能研究。如果前者是“讲别人没讲过的故事”，那么后者就是“讲别人讲错的故事”。

　　过去，人们常认为硝酸盐对健康有害。随着研究的深入，王松灵发现硝酸盐不仅广泛存在于自然环境中的土壤、水体中，而且在人体中也广泛存在，并且发挥着重要的生理功能。“在正常生理状态下，唾液中的硝酸盐浓度是血液中的10倍。口腔分泌硝酸盐是个生理现象，那身体不可能害自己吧！”抱着这个朴素想法，后来他通过与多方合作，开展了对唾液中硝酸盐转运来源、机制及功能等的系列研究，首次发现人的细胞膜硝酸盐转运通道，并阐明硝酸盐对胃肠、肝脏、唾液腺等器官具有重要保护作用，这项成果获得2018年北京市科学技术奖一等奖。

　　王松灵带领的团队研究表明，硝酸盐主要通过食物和饮水进入人体，经过一系列复杂的生物化学反应，最终在细胞内转化为一氧化氮等活性物质，参与调节多种生理过程。在菌群稳态方面，硝酸盐对于维持肠道微生物菌群的平衡至关重要。硝酸盐能够影响肠道内有益菌和有害菌的生长，从而保持肠道菌群的稳态，进而对人体的整体健康产生积极影响。在炎症-免疫稳态方面，硝酸盐通过调节免疫细胞的活性和炎症反应，参与维持机体的免疫稳态。硝酸盐能够抑制过度活跃的免疫细胞，减轻炎症反应，从而避免对组织造成损伤。而在能量代谢稳态方面，硝酸盐能够影响细胞的能量代谢过程，通过调节线粒体的功能，保持细胞的能量供应稳定，这对于维持机体的正常生理功能具有重要意义。

　　稳态平衡是机体维持健康的必要条件，硝酸盐作为从口腔到全身的信使，它在维持健康和治疗疾病方面的广阔前景令人振奋。王松灵的研究不仅为更好理解硝酸盐在人体内的生理功能提供了助力，也为未来开发基于硝酸盐的新型药物或治疗方法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

　　目前，王松灵团队在硝酸盐的代谢机制及功能研究上又有新进展，他们发现细胞器上有很多硝酸盐的感受器，这些感受器与硝酸盐结合会产生很多生物学功能，王松灵透露相关研究已接近尾声。另外，他们也正致力于研发一种基于硝酸盐的耐瑞特新药，以使硝酸盐更持久地释放并更好地发挥其积极作用。这项转化成果有望进一步应用于人类慢性疾病的预防和治疗中。

　　以硝酸盐相关研究为切入点，王松灵更将口腔研究中的重要发现，延伸至整体医学健康观点的转变，创新提出了“稳态医学”概念。“稳态医学旨在研究稳态在健康和疾病中的作用，探索机体分子、细胞、器官、系统等多层次的稳态平衡规律及调控策略，力求达到维持健康并诊治疾病的目的。”王松灵介绍。

　　与常规“对症治疗”相比，稳态医学是更加针对疾病根源，注重对稳态破坏的“对因治疗”及动态重建各系统平衡为重点的新体系。聚焦稳态在健康和疾病中的作用，“稳态医学”概念的提出，有望为维持健康和诊治疾病提供新的思路和策略。

行走在前沿

　　王松灵以创新性的成果成为口腔医学领域顶尖的权威专家。他曾以第一完成人获2003及2010年度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两项，曾获威廉·盖茨（William J. Gies）奖、吴阶平医药创新奖、何梁何利科学技术奖。

　　“奖项只不过是工作的一种表现形式而已，它不是终极目标。我们的终极目标很清晰，为老百姓的健康和疾病防治作出贡献。”如今，已担任三届全国政协委员的王松灵，为百姓服务的途径又多了一条。

　　面对我国在口腔健康上关注不够、投入不足的情况，在全国两会上，王松灵提出了关于口腔健康管理商业医疗保险建立的提案，以期让更多的群众和社会资金参与到口腔健康的保护中来。“商业保险要落地，前提是医疗项目的价格要清晰透明，要符合市场规律。”王松灵认为，捋顺医疗价格体系是商业医疗保险建立前要解决的基础问题。

　　每年全国两会，针对医学研究和医学人才培养，王松灵都会提出自己的建议。“只有按照医学教育规律才能培养出高素质医生。”王松灵认为，临床医学人才构成比应该由老百姓的疾病谱来决定，常见病、多发病需要在基层诊疗，复杂疾病才需要由专科医生诊疗。我国目前医生构成比中全科医生占比低，应确保全科医生比例超过50%，提高在第一线工作的全科医生素质。这样才能实现分工负责，建立分级诊疗体系。

　　对此，王松灵提出了建议，将已经成功实施的“5+3”一体化培养体系作为我国临床医学人才培养的主体，对合格毕业生授予医学博士学位；将“5+3”一体化培养体系的培养主体目标定位为全科医生；推进以培养全科医生为目标的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模式体系，不断提高住院医师临床胜任能力；改善医务工作者的工作条件和待遇。

　　“把医学长学制精英教育做到位，完善分级诊疗机制，引导全社会来敬畏生命、尊重医生、尊重医学，才能把最优秀的人才吸引到医学领域来。”王松灵说。

　　对肩负的每一份责任，王松灵都认真对待。2023年，南方科技大学（以下简称“南科大”）和首都医科大学签署两校战略合作协议，王松灵一路向南，加入南科大任医学院院长。南科大整体发展迅速，他希望能用自己在首都医科大学16年副校长任上的工作经验为学校的医学发展尽一份力。“深圳目前的医疗还未形成集群、形成体系，我们正努力建立南科大医学体系，把深圳甚至大湾区的医疗体系带起来。结合南科大在工科理科上的优势，我们足够支撑附属医院的建设与发展。”王松灵说。

　　王松灵介绍，除深圳市人民医院、深圳市第三人民医院还有在建的附属医院这3个自己的平台外，珠海市人民医院、佛山市人民医院、北大深圳医院、中国医学科学院深圳肿瘤医院等都高度认同南科大医学院的发展构想，愿意与南科大医学院一道打造临床医学集群，共同助力大湾区医学事业向前迈进。

　　建立口腔医学产业基地，是王松灵对医学院未来发展的另一构想。将产品转化放到深圳，他透露，目前有30多个项目有意落在深圳。

　　“深圳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粤港澳大湾区是中国高质量发展的试验田，经济和科技都在领先位置，我对未来医学的发展也充满期待。”王松灵说。

　　王松灵一直不遗余力推动未来医学的发展，并致力于从预测预警和预防、精准诊疗、稳态医学模式、高素质医学人才培养、医学人文五大板块构建未来医学模式。虽未来医学是一个大命题，但凭借南科大雄厚的实力和深圳的创新沃土，王松灵有信心去持续推进这项工作。

　　“南科大已有数据基础，整合华大基因、华为的资源，加上未来投资公司的支持，预警、预测、预防这块的前景非常好。另外，稳态医学是个新的概念，推动医学院整体发展的过程，其实也是推动稳态医学与生命科学进行全新结合的过程。”王松灵介绍，南科大医学院批准建立了稳态医学研究院，将在心血管、肿瘤、代谢、肝脏、脑神经、口腔系统等共12个方向探索稳态医学新体系，以期在疾病诊疗模式和新策略上取得新突破。

　　“拿治疗肿瘤来说，传统的观念是要把肿瘤赶尽杀绝，而从稳态医学的视角来看，可能不一定这样做，只要经过评估，机体完全能管控这些癌细胞，保持平衡稳定，就不用再去过度干预。我们期待稳态医学可以在不同的面向被应用，包括治疗肥胖，肥胖也是稳态失衡造成的一种结果。”王松灵如是说。

　　为让“稳态医学”的研究价值和发展前景被更多人了解，会集更多人共同研讨稳态医学新理念、发展新动态及新趋势，王松灵已牵头组织了两次稳态医学的全国学术会议，学术专著《硝酸盐与机体稳态》即将出版的同时，英文专著的编写也已启动。